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宦官帶著東廠的太監們紛紛湧了進來，像一堆野狗一般，在宅院內橫沖直撞。
陸秉重已經料到會有今日，閉上眼睛並不反抗，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張地契。
那是一張陸家祖產的地契，按照大周律令，就算抄家滅族，祖產和供奉也不會沒入官中，因此不管陸秉重下場如何，這張地契都會有用。
為首的張太監看見了陸秉重手裏的東西，眉眼一擡，露出了笑意。
陸秉重走上前去，將地契塞進張太監的手裏：“公公，無論如何，陸某一人之罪，不該禍及家人。”
看見地契，張太監的眉眼也柔軟了三分：“陸老爺莫急，您兩個女兒嫁給了靖遠郡王，大女婿也是當朝青年才俊，皇上不至於牽連的這麽深遠。”
“我這宅院裏，還有不少奴仆女婢，本就該遣散歸家，只是收拾東西慢了，還沒來得及走。”陸秉重將一串鑰匙放在了張太監手中：“這裏是我之前攢下的一些家私，未計入雲錦莊的賬上，張公公這次有勞，總不能空手而歸，只希望對那些仆婢高擡貴手。”
張太監看著手中鑰匙笑了起來，態度更加親和：“這好說，不過一些仆婢，皇上也不會數您這府上究竟有多少奴仆，只不過，陸老爺，您花這麽多錢，何必為這些奴婢著想？”
“反正也留不住了。”陸秉重嘆口氣，搖了搖頭：“他們跟了我一輩子，總不能落得這樣一個下場。”
“陸老爺真是善主。”這句話張太監說的至少有六分真心。
有了張太監的態度，東廠的其他人也放緩了動作，顯得輕柔了幾分。陸秉重站在雪地裏，轉頭看了一眼這繁盛的莊園，問了一句：“張公公，我有些私事要辦，可否給我些時間？”
“自然可以。”張公公一伸手：“請。”
陸秉重穿過正廳，走過花園。
花園內樹木郁郁蔥蔥，有許多並不名貴的花草和山石，看起來更像是個小山坡。這花園本不長這樣，是他當年迎吳氏回府時，吳氏說住不慣京城內黑壓壓的樓房，倒是想念山中樹林，陸秉重便按照她的念想，依據家門後頭的山景，建了這個花園。
他自知對吳氏有虧，亦對陸聞音有欠，因此更加偏愛些，只是吳氏命薄，沒有享兩年福，便匆匆走了。
如此大的宅院，沒有女主人總是不妥，陸秉重想著趙氏也陪他多年，雖然有些毛病，心眼也小了些，還總向著自家兄弟，但終歸不是大問題，便扶正了。
日子一天天過了下去，他總還是把所有人、所有事往好的地方想的。
就算到了後來才源布莊一事，到了府中符咒一事，他也不覺得應該太責怪趙氏，頂多是讓她不要再掌家管權，免得再出差錯。
他一路穿行，步伐從未如此矯健沈重，他走到自己屋院當中，看見趙夫人站在那裏。
趙夫人裹著一身狐裘，看見沖進來的太監只覺得惴惴不安，看見陸秉重過來，連忙迎了上去。
可走到一半，她便僵住了。
因為她看見陸秉重沈寂的臉，以及幾乎枯死的眼睛。
“趙染寧。”他這麽喊她。
趙夫人嚇了一跳，陸秉重鮮少這樣喊她，除非是出了大事。
“怎麽了？”趙夫人問道，想要走上去，卻被陸秉重伸手攔住。
陸秉重沒有回答，只是說道：“我當初為你娶這個名字，是希望你來了，便能帶來安寧，讓這個家宅平安。”
“老爺……您突然說這個做什麽？”趙夫人總覺得有些不詳，慌亂的看著四周出沒的太監：“這些太監是怎麽回事？怎麽突然在我們家裏？”
陸秉重繼續開口：“可是，自此往後，家宅並無安寧。就算我膝下命中無兒，我也應當有女兒在身邊伴我天倫常樂，我之所以將二丫頭三丫頭一口氣嫁掉，無非是已經知道皇上對我陸家動了心思。他所要建的登天閣耗資百萬之巨，剛好與我們陸家的財產相當。”
他看向趙夫人，問道：“你說，天子位高，為何會知道我們小小一個皇商，與之財產相當？”
問到這裏，趙夫人怔住了。
“你說，究竟是誰特地前往告知此事？”陸秉重往前走了一步，死死的盯著趙夫人的眼睛：“而且自此事風聲傳開之後，原本應當斬首的趙世恩和趙世才兩兄弟，竟然從牢獄裏出來了？聽說，理由是立了大功。”
“他怎麽立的功？”陸秉重擡起手，重重的扇了趙夫人一個耳光。
趙夫人跌在了地上。
她被打的嘴角溢出血來，擡頭想要求情，卻看見陸秉重疵目欲裂，厲聲開口。
他一向溫和，從未如此高聲嘶吼過：“他究竟如何立的功！能將我陸家一口氣供述出去，而這個時間點，剛好在你進牢獄看他之後！”
陸秉重的聲音帶著勃然的憤怒，在這個冬季森冷的宅院裏如同洪鐘。
趙夫人滿眼不可置信，她當初按照陸聞棋所說前往牢獄，與兩兄弟說完此事，還滿頭霧水。後來聽聞兄弟被放出歡欣不已，特地前往陸聞棋處慶賀。
一直面無表情的陸聞棋還在下棋，面對母親的歡欣雀躍，她只說了一句話：“二選一的題，你不要後悔就好。”
二選一，陸聞棋早告訴她二選一，她卻不知道，竟然選的這麽慘烈。
“那……那天子會把我們怎麽辦？”趙夫人聲音顫抖，膽戰心驚的問道。
“要想奪走家產，必定是抄家滅族之罪。”陸秉重的聲音弱了下去，帶著一聲巨大的嘆息和藏不住的悲戚：“還好靖遠郡王願意相助，收留二丫頭和三丫頭，否則她們兩個，也不知要落到如何下場。”
“抄家滅族……？”趙夫人聽見這四個字，只覺得一陣耳鳴。
她不過去遞了一句話，為何會有這樣的結果？
陸秉重繼續說道：“我陸秉重一生，並無宏願，不過想有一個妻室，幾個孩子，無兒有女也好，無非納個贅婿，生幾個孩子，到老了，把三丫頭好好嫁出去，讓二丫頭掌家，再守著我幾個孫兒，豈不是人間最大樂事？
“去歲今日，我原本以為我畢生夙願將成，麟兒聰慧溫順，很得我心，二丫頭幹練，亦能一擋大局，我當時都已經想好，如何布置宅院遷往江南，如何讓麟兒改我們陸姓成了一家，我甚至想好了孫兒的名字。”陸秉重悵然笑道：“再下一輩，當是衍字輩。若是兒子，便叫陸衍青；若是女兒，便叫陸衍月。不過，我畢竟不是讀書人，本來還想等著問問麟兒，他念書念的多，知道該起什麽名字最好聽。
“我沒有及時找他，是為了怕他覺得我要孫子要的太緊，他身體不好，又是殘疾，難免想多，但麟兒這孩子好，我不想讓他想多。
“二丫頭也是，若我現在便催她生孩子，她肯定要抱怨我，又讓她拋頭露面管莊子，還要她回家生孩子。她一個女兒家，承擔的如此多，我本就虧欠她，不想再惹她心煩。
陸秉重說到這裏，聲音哽咽。
“可惜麟兒死了。”他輕聲開口：“二丫頭也走了。”
“老爺……”趙夫人的聲音斷續，想要說什麽，卻又不知如何說。
陸秉重的聲音逐漸小去，幾乎被淹沒在冬日的風雪中。
只有旁邊人能夠依稀聽見他出說一句。
“如今啊，我已經是孤家寡人了。”
夜深雪重，月冷風輕。
趙夫人慌忙上去，想要握緊他的手：“老爺，老爺沒事，不會有事的，天子說我們撚咒皇帝，總得有證據吧？”
陸秉重輕輕一笑。
旁邊，張太監不知何時來了，他拿著浮沈，還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：“原本這是陸老爺的家事，咋家不該多管。但既然趙夫人問了，咋家就回答一下，府邸中，的確有撚咒之術。”
“怎麽會？！”趙夫人目瞪口呆。
“在您家祭祀吳夫人的宅院內，有一處法陣被改過，其內含詛咒，正指向正北。”張太監道：“咋家絕無半句虛言，趙夫人可要去親自看一眼？”
陸秉重對此，似乎並不意外。
“那裏怎麽會有鬼？”趙夫人不可置信。
“你忘了？”陸秉重提醒她：“前幾年，麟兒誤闖祠堂，你曾讓外頭的和尚進來重新整頓過。”
這件事太過久遠，這段記憶也十分模糊，趙夫人從腦海深處將它挖出來之後，滿眼皆是不可置信：“那……那是……”
“你不必說了。”陸秉重擺擺手：“你出身艱辛，想扶持兄弟，我可以理解，我也願意扶持，讓我們陸家與趙家，做好好的一家人。只是沒想到你那些兄弟忘恩負義，你也全然不顧這個陸家，只想著你姓趙的事。就算我陸秉重與你不過露水情緣，可那幾個丫頭算是你的女兒啊。”
陸秉重見她臉色煞白，也不想多說，只是淡淡道：“早知今日，我不該娶你。我應當守著吳氏和二丫頭，在鄉下過完這輩子。”
他轉過身去，對張太監拱手道了聲謝，張太監點點頭，退出了宅院。
不一會兒，空曠到只剩下大雪的陸家宅院，燃起了一片火光。
“廠都——”有小太監對著張太監喊道，指著身後的熊熊大火。
張太監比了個噤聲的姿勢：“罪名已有，天子想要的銀兩也夠了。這麽大的院落，走水失火有什麽奇怪的？”
午夜。
陸府失火的事情，已經傳遍了半個京城。
失火的地方正是陸老爺的居所，原因不明，聽說是太監上門抄家的時候，陸氏夫婦發生了爭吵，燈火燎上了窗簾，很快便燃了小半個院落，等人趕到的時候，已經來不及了。
靖遠王府聽聞這個消息，上下一片嘩然，楚不停看著報信的小廝，讓他不要聲張，尤其是不要驚動已經睡覺的陸聞音，他不知道該怎麽將這個消息告訴她。
而他的身後，陸聞棋正抱著她的黑貓，靜靜的站在屋檐下，依舊沒有表情，眼神中依舊空洞。
楚不停不知道為什麽，他每次看見陸聞棋的時候，都覺得遍體生寒，不想靠近，但卻不明白其中的因果。
不過這一次，畢竟陸家夫婦被大火燒死，驚聞如此噩耗，她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應當無法受得住，便想上前安慰，卻發現陸聞棋並沒有流出眼淚。
她只是有些出神的望著天上的星辰：“父親一死，就算再重的罪，朝廷便無法追查，他這麽做，不過是為了保全我和姐姐。”
楚不停啞然，陸聞棋果然聰慧至極，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，但她在此時如此清醒，卻讓楚不停覺得不適。
“陸老爺從來照顧晚輩，是值得敬重的長輩。”因為不覺得與陸聞音又夫妻之實，楚不停暫且只稱他為陸老爺：“他這麽做，實在是令人唏噓感嘆，但也是無奈之舉，你莫要太過傷心。”
其實他沒看出來陸聞棋有多傷心，只是例行公事的勸誡。
可沒想到陸聞棋立馬承認了這一切：“我不傷心。”
這麽果斷的說法，讓楚不停驚訝不已。
“這是最好的解法。”陸聞棋道：“天子降罪的目的，是為了錢，不是罪，既然是先有殺心再有罪名，那此罪便無處可逃。將我們嫁給皇親國戚免被追責，然後再自盡而死，是這件事的最優解。”
楚不停聽著她的分析，每個字句都極有道理，卻又極為冰冷。
更重要的是，陸聞棋所說的言辭，好似是在由天子的意圖開端，來做一番可靠的推理。可他怎麽聽怎麽覺得，這件事，似乎是一種倒敘。
好似早就知道這個結局，因此才誘發了前頭的諸多事宜。
“你知道如此便好。”他敷衍了兩句，想要趕緊離開這裏。
卻沒想到被陸聞棋叫住：“楚不停。”
她直呼其名，楚不停轉過頭來：“怎麽？”
“你與我姐姐有恩，又與陸家有舊，若是父親想要找人托付我與姐姐，你是最好的人選。”陸聞棋看著他：“而且你不會不答應。”
“所以我答應了。”楚不停點頭，不知他為何如此問。
“你明知姐姐不喜歡你，也不願強人所難與姐姐成夫妻之實。而且按照我朝慣例，女子再嫁雖數不少，但再嫁多為續弦填房，難有正室。”
“你想說什麽？”楚不停覺得這問話詭異：“想問我為什麽讓你姐姐當正妃，你當側妃？”
陸聞棋沒有回答。
暗淡搖曳的燈火當中，只傳來一聲輕輕的貓叫。
“我想在房裏布幾個棋盤，沒事的時候，可以下棋。”她說道。
“你喜歡下棋？”楚不停問。
陸聞棋的眼睛將楚不停捕捉住，攏在她黑色的瞳仁裏：“我很喜歡下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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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一張陸家祖產的地契，按照大周律令，就算抄家滅族，祖產和供奉也不會沒入官中，因此不管陸秉重下場如何，這張地契都會有用。
為首的張太監看見了陸秉重手裏的東西，眉眼一擡，露出了笑意。
陸秉重走上前去，將地契塞進張太監的手裏：“公公，無論如何，陸某一人之罪，不該禍及家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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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這宅院裏，還有不少奴仆女婢，本就該遣散歸家，只是收拾東西慢了，還沒來得及走。”陸秉重將一串鑰匙放在了張太監手中：“這裏是我之前攢下的一些家私，未計入雲錦莊的賬上，張公公這次有勞，總不能空手而歸，只希望對那些仆婢高擡貴手。”
張太監看著手中鑰匙笑了起來，態度更加親和：“這好說，不過一些仆婢，皇上也不會數您這府上究竟有多少奴仆，只不過，陸老爺，您花這麽多錢，何必為這些奴婢著想？”
“反正也留不住了。”陸秉重嘆口氣，搖了搖頭：“他們跟了我一輩子，總不能落得這樣一個下場。”
“陸老爺真是善主。”這句話張太監說的至少有六分真心。
有了張太監的態度，東廠的其他人也放緩了動作，顯得輕柔了幾分。陸秉重站在雪地裏，轉頭看了一眼這繁盛的莊園，問了一句：“張公公，我有些私事要辦，可否給我些時間？”
“自然可以。”張公公一伸手：“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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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園內樹木郁郁蔥蔥，有許多並不名貴的花草和山石，看起來更像是個小山坡。這花園本不長這樣，是他當年迎吳氏回府時，吳氏說住不慣京城內黑壓壓的樓房，倒是想念山中樹林，陸秉重便按照她的念想，依據家門後頭的山景，建了這個花園。
他自知對吳氏有虧，亦對陸聞音有欠，因此更加偏愛些，只是吳氏命薄，沒有享兩年福，便匆匆走了。
如此大的宅院，沒有女主人總是不妥，陸秉重想著趙氏也陪他多年，雖然有些毛病，心眼也小了些，還總向著自家兄弟，但終歸不是大問題，便扶正了。
日子一天天過了下去，他總還是把所有人、所有事往好的地方想的。
就算到了後來才源布莊一事，到了府中符咒一事，他也不覺得應該太責怪趙氏，頂多是讓她不要再掌家管權，免得再出差錯。
他一路穿行，步伐從未如此矯健沈重，他走到自己屋院當中，看見趙夫人站在那裏。
趙夫人裹著一身狐裘，看見沖進來的太監只覺得惴惴不安，看見陸秉重過來，連忙迎了上去。
可走到一半，她便僵住了。
因為她看見陸秉重沈寂的臉，以及幾乎枯死的眼睛。
“趙染寧。”他這麽喊她。
趙夫人嚇了一跳，陸秉重鮮少這樣喊她，除非是出了大事。
“怎麽了？”趙夫人問道，想要走上去，卻被陸秉重伸手攔住。
陸秉重沒有回答，只是說道：“我當初為你娶這個名字，是希望你來了，便能帶來安寧，讓這個家宅平安。”
“老爺……您突然說這個做什麽？”趙夫人總覺得有些不詳，慌亂的看著四周出沒的太監：“這些太監是怎麽回事？怎麽突然在我們家裏？”
陸秉重繼續開口：“可是，自此往後，家宅並無安寧。就算我膝下命中無兒，我也應當有女兒在身邊伴我天倫常樂，我之所以將二丫頭三丫頭一口氣嫁掉，無非是已經知道皇上對我陸家動了心思。他所要建的登天閣耗資百萬之巨，剛好與我們陸家的財產相當。”
他看向趙夫人，問道：“你說，天子位高，為何會知道我們小小一個皇商，與之財產相當？”
問到這裏，趙夫人怔住了。
“你說，究竟是誰特地前往告知此事？”陸秉重往前走了一步，死死的盯著趙夫人的眼睛：“而且自此事風聲傳開之後，原本應當斬首的趙世恩和趙世才兩兄弟，竟然從牢獄裏出來了？聽說，理由是立了大功。”
“他怎麽立的功？”陸秉重擡起手，重重的扇了趙夫人一個耳光。
趙夫人跌在了地上。
她被打的嘴角溢出血來，擡頭想要求情，卻看見陸秉重疵目欲裂，厲聲開口。
他一向溫和，從未如此高聲嘶吼過：“他究竟如何立的功！能將我陸家一口氣供述出去，而這個時間點，剛好在你進牢獄看他之後！”
陸秉重的聲音帶著勃然的憤怒，在這個冬季森冷的宅院裏如同洪鐘。
趙夫人滿眼不可置信，她當初按照陸聞棋所說前往牢獄，與兩兄弟說完此事，還滿頭霧水。後來聽聞兄弟被放出歡欣不已，特地前往陸聞棋處慶賀。
一直面無表情的陸聞棋還在下棋，面對母親的歡欣雀躍，她只說了一句話：“二選一的題，你不要後悔就好。”
二選一，陸聞棋早告訴她二選一，她卻不知道，竟然選的這麽慘烈。
“那……那天子會把我們怎麽辦？”趙夫人聲音顫抖，膽戰心驚的問道。
“要想奪走家產，必定是抄家滅族之罪。”陸秉重的聲音弱了下去，帶著一聲巨大的嘆息和藏不住的悲戚：“還好靖遠郡王願意相助，收留二丫頭和三丫頭，否則她們兩個，也不知要落到如何下場。”
“抄家滅族……？”趙夫人聽見這四個字，只覺得一陣耳鳴。
她不過去遞了一句話，為何會有這樣的結果？
陸秉重繼續說道：“我陸秉重一生，並無宏願，不過想有一個妻室，幾個孩子，無兒有女也好，無非納個贅婿，生幾個孩子，到老了，把三丫頭好好嫁出去，讓二丫頭掌家，再守著我幾個孫兒，豈不是人間最大樂事？
“去歲今日，我原本以為我畢生夙願將成，麟兒聰慧溫順，很得我心，二丫頭幹練，亦能一擋大局，我當時都已經想好，如何布置宅院遷往江南，如何讓麟兒改我們陸姓成了一家，我甚至想好了孫兒的名字。”陸秉重悵然笑道：“再下一輩，當是衍字輩。若是兒子，便叫陸衍青；若是女兒，便叫陸衍月。不過，我畢竟不是讀書人，本來還想等著問問麟兒，他念書念的多，知道該起什麽名字最好聽。
“我沒有及時找他，是為了怕他覺得我要孫子要的太緊，他身體不好，又是殘疾，難免想多，但麟兒這孩子好，我不想讓他想多。
“二丫頭也是，若我現在便催她生孩子，她肯定要抱怨我，又讓她拋頭露面管莊子，還要她回家生孩子。她一個女兒家，承擔的如此多，我本就虧欠她，不想再惹她心煩。
陸秉重說到這裏，聲音哽咽。
“可惜麟兒死了。”他輕聲開口：“二丫頭也走了。”
“老爺……”趙夫人的聲音斷續，想要說什麽，卻又不知如何說。
陸秉重的聲音逐漸小去，幾乎被淹沒在冬日的風雪中。
只有旁邊人能夠依稀聽見他出說一句。
“如今啊，我已經是孤家寡人了。”
夜深雪重，月冷風輕。
趙夫人慌忙上去，想要握緊他的手：“老爺，老爺沒事，不會有事的，天子說我們撚咒皇帝，總得有證據吧？”
陸秉重輕輕一笑。
旁邊，張太監不知何時來了，他拿著浮沈，還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：“原本這是陸老爺的家事，咋家不該多管。但既然趙夫人問了，咋家就回答一下，府邸中，的確有撚咒之術。”
“怎麽會？！”趙夫人目瞪口呆。
“在您家祭祀吳夫人的宅院內，有一處法陣被改過，其內含詛咒，正指向正北。”張太監道：“咋家絕無半句虛言，趙夫人可要去親自看一眼？”
陸秉重對此，似乎並不意外。
“那裏怎麽會有鬼？”趙夫人不可置信。
“你忘了？”陸秉重提醒她：“前幾年，麟兒誤闖祠堂，你曾讓外頭的和尚進來重新整頓過。”
這件事太過久遠，這段記憶也十分模糊，趙夫人從腦海深處將它挖出來之後，滿眼皆是不可置信：“那……那是……”
“你不必說了。”陸秉重擺擺手：“你出身艱辛，想扶持兄弟，我可以理解，我也願意扶持，讓我們陸家與趙家，做好好的一家人。只是沒想到你那些兄弟忘恩負義，你也全然不顧這個陸家，只想著你姓趙的事。就算我陸秉重與你不過露水情緣，可那幾個丫頭算是你的女兒啊。”
陸秉重見她臉色煞白，也不想多說，只是淡淡道：“早知今日，我不該娶你。我應當守著吳氏和二丫頭，在鄉下過完這輩子。”
他轉過身去，對張太監拱手道了聲謝，張太監點點頭，退出了宅院。
不一會兒，空曠到只剩下大雪的陸家宅院，燃起了一片火光。
“廠都——”有小太監對著張太監喊道，指著身後的熊熊大火。
張太監比了個噤聲的姿勢：“罪名已有，天子想要的銀兩也夠了。這麽大的院落，走水失火有什麽奇怪的？”
午夜。
陸府失火的事情，已經傳遍了半個京城。
失火的地方正是陸老爺的居所，原因不明，聽說是太監上門抄家的時候，陸氏夫婦發生了爭吵，燈火燎上了窗簾，很快便燃了小半個院落，等人趕到的時候，已經來不及了。
靖遠王府聽聞這個消息，上下一片嘩然，楚不停看著報信的小廝，讓他不要聲張，尤其是不要驚動已經睡覺的陸聞音，他不知道該怎麽將這個消息告訴她。
而他的身後，陸聞棋正抱著她的黑貓，靜靜的站在屋檐下，依舊沒有表情，眼神中依舊空洞。
楚不停不知道為什麽，他每次看見陸聞棋的時候，都覺得遍體生寒，不想靠近，但卻不明白其中的因果。
不過這一次，畢竟陸家夫婦被大火燒死，驚聞如此噩耗，她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應當無法受得住，便想上前安慰，卻發現陸聞棋並沒有流出眼淚。
她只是有些出神的望著天上的星辰：“父親一死，就算再重的罪，朝廷便無法追查，他這麽做，不過是為了保全我和姐姐。”
楚不停啞然，陸聞棋果然聰慧至極，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，但她在此時如此清醒，卻讓楚不停覺得不適。
“陸老爺從來照顧晚輩，是值得敬重的長輩。”因為不覺得與陸聞音又夫妻之實，楚不停暫且只稱他為陸老爺：“他這麽做，實在是令人唏噓感嘆，但也是無奈之舉，你莫要太過傷心。”
其實他沒看出來陸聞棋有多傷心，只是例行公事的勸誡。
可沒想到陸聞棋立馬承認了這一切：“我不傷心。”
這麽果斷的說法，讓楚不停驚訝不已。
“這是最好的解法。”陸聞棋道：“天子降罪的目的，是為了錢，不是罪，既然是先有殺心再有罪名，那此罪便無處可逃。將我們嫁給皇親國戚免被追責，然後再自盡而死，是這件事的最優解。”
楚不停聽著她的分析，每個字句都極有道理，卻又極為冰冷。
更重要的是，陸聞棋所說的言辭，好似是在由天子的意圖開端，來做一番可靠的推理。可他怎麽聽怎麽覺得，這件事，似乎是一種倒敘。
好似早就知道這個結局，因此才誘發了前頭的諸多事宜。
“你知道如此便好。”他敷衍了兩句，想要趕緊離開這裏。
卻沒想到被陸聞棋叫住：“楚不停。”
她直呼其名，楚不停轉過頭來：“怎麽？”
“你與我姐姐有恩，又與陸家有舊，若是父親想要找人托付我與姐姐，你是最好的人選。”陸聞棋看著他：“而且你不會不答應。”
“所以我答應了。”楚不停點頭，不知他為何如此問。
“你明知姐姐不喜歡你，也不願強人所難與姐姐成夫妻之實。而且按照我朝慣例，女子再嫁雖數不少，但再嫁多為續弦填房，難有正室。”
“你想說什麽？”楚不停覺得這問話詭異：“想問我為什麽讓你姐姐當正妃，你當側妃？”
陸聞棋沒有回答。
暗淡搖曳的燈火當中，只傳來一聲輕輕的貓叫。
“我想在房裏布幾個棋盤，沒事的時候，可以下棋。”她說道。
“你喜歡下棋？”楚不停問。
陸聞棋的眼睛將楚不停捕捉住，攏在她黑色的瞳仁裏：“我很喜歡下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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